如果说摇滚乐是属于上个世纪在战后的废墟里的伤花怒放,是年轻人用象征意义上的枪炮和玫瑰去抵抗世俗的武器。那么被和平年代里的茫然不安和虚无感侵蚀而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电子音乐,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

电子音乐的舞蹈没有规范,并不存在什么会不会跳之说。所有你所需要的,只是寻找最真实的自我,倾听你身体里对音乐做出的呼应,让它不经过意识和思考的挟持, 让这种频率的共振腔在物理上控制你的肢体随意摇晃。

最能体验电音最纯粹又极致的圣城,唯有柏林

电子音乐的魔力是电磁波穿透物理躯壳和你的脑电波共振,仿佛一场和电波发生的美妙的Sex,最后达到精神上的高潮。你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这只是个体的舞蹈,丢弃所有世俗的束缚,这只是你酣畅淋漓地表达自我的方式

你想象不到柏林的夏天有多疯狂!在公园的大草坪上,在广场上,独立电影院里,在二手市集里,在河岸上,在屋顶上,在建筑的废墟里,在原东柏林那些被弃置的旧工厂里,一切你能想象到的各种正常和诡异的地方,无论白天或者黑夜,24小时不间断地散布了无数露天电音派对,柏林电子乐文化的精髓不在俱乐部而在各种露天开放的派对,试想几千几万人跟着同样音乐一起跳舞的壮观场面。

80年代开始,德国终于有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流行文化运动:Techno运动。尽管一般电子音乐史上都认为Techno起源于美国底特律。但是毫无疑问地,如今Techno是德国旗帜鲜明的标签。柏林这座城市,当之无愧地成为Techno王国的首都。

这是一段音乐史上飞扬跋扈荡气回肠的时期。和摇滚乐一样,Techno不仅是一种音乐风格,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文化和美学,甚至是一种哲学

Techno是一种机械感和工业风格明显,张力十足,逻辑性强,结构严谨,层次丰富,非常有力量和紧张感的电子音乐。尽管没有直接暗示,但是我完全有理由相信,Techno美学和德国包豪斯主义有着逻辑上的关联性:比如隶属于Techno里的Minimal(极简电子乐)就带有很明显的包豪斯美学色彩: 简洁有力,直指人心。

你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古典音乐和Techno都在德国达到了巅峰——和德国人外冷内热的国民性相似,这两种音乐都是初听起来不带有什么感情色彩,冰冷而结构严谨。可是你认真地听进去,会被那些隐藏在深处的细腻情感所结实地打动。

 

通俗和流行音乐的情绪和歌词太过于具体,很容易被那种鲜明的指向所操控;而古典音乐和电音是抽象的,留给你足够的空间去和你自身呼应,完成在气氛上的共鸣。这点在中国古典审美情趣上主张好的音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出一辙。

第一次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听马勒的音乐会的时候还不理解古典音乐,听得睡着了。醒来时候却困惑地发现旁边身着正装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听得泪流满面。后来当我在勃拉姆斯的墓前听他写给克拉拉的小提琴第78协奏曲被彻底打动,听到心痛的时候,我也学会了揭开那些或者喧嚣或者严肃冰冷的表面去体会底下含蓄而深沉的情感。本雅明有一本《论德意志民族悲苦剧的起源》的书讲述德国人深入骨髓的悲剧情结。

拉丁民族的浪漫情怀是关于享受(Enjoy)的,而德意志民族的浪漫情怀是关于承受(Suffering)的。 对虚无(Nihility)的思考是日尔曼民族哲学的重点,Techno音乐一直围绕着一种“空(Void)”的寂寥感,这几乎和所有的当代艺术的主题一 样,最后都指向这个“空”和人类强烈的虚无感。

好的电子音乐极富有深度,本身就在传递一种哲学。深沉的如同Black Noise(黑暗噪声,借用电子制作人Pantha du Pince一张专辑的名字),空灵的如同禅意,更多是勾勒出一种看不见边际的疏空寥廓,任由你自身情绪的映射。

 

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德国声乐家Gregor Schewellenbach用演奏古典音乐的乐团形式演绎了德国著名Techno厂牌Kompakt的19首曲目,充分体现了两种音乐相似的严谨性。那么作为欧洲当代艺术中心的柏林,成为电子音乐的麦加,也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柏林历史上有一个疯狂而壮观的Love Parade(爱的大游行)。最初的时候只有150人,每一年人数呈几何倍数增长,到了后来变成了一个150万人的音乐节。他们最初的动机是为美好的事物 抗议,用音乐作为新的交流工具,给世界食物。所以他们去警察局申请的理由是“Love,Happiness and Pancake”。

 

我在FB上看到过一张别人恶搞的讽刺海报:1933年的德国是DJ希特勒的Love Parade。如果当年不是杀戮而是那么多人一起跳舞,那世界又将是怎样的面目。

Love Parade的创始人Dr.Motto说他最开始能看到一个清晰的画面:不远的将来有那么一天,在很多国家都会有这样的游行,无论你叫它什么,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跳舞,于是所有的人都在这个地球上共享自由,和平和爱。

 

他们带来的音乐和快乐彻底改变了柏林的街头文化,人们被音乐和这种行为所吸引,最终变成几百万人一起在街上跳舞,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从 1989年柏林墙倒塌之后,东西柏林年轻人的隔阂在Techno音乐里被联系在一起而逐渐消除,Motto说Techno音乐成了我们头顶上共同的大伞和我们脚下共同的土地,无论你是来自东德还是西德,黑人还是犹太人,中国人还是俄国人,都不重要,只要你热爱音乐,你就是我们的朋友。

Love Parade成了年轻文化的标志,变成了柏林城市的官方名片聚集了各种人群,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性取向。于是产生一个概念叫作宽容,这一点也就是柏林城市文化的核心。

电子乐文化的精神是PLUR:Peace (和平),Love(爱),Unity(团结),Respect(尊重)。列侬在上个世纪说着“Make Love No War”,而这个时代的我们说Let’s Have Fun No War ! 电子乐感染力极强,易燃易爆,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当战争中充当国家机器的士兵们有一天都缴械弃枪,几万人就地一起跟着音乐跳起舞来!

舞蹈和音乐是世界上最原始的表达方式,早于文字语言。部落的舞蹈是他们与自我以及宇宙中的神砥沟通的方式,在所有原始宗教里,萨满的舞蹈都被认为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传统的舞蹈,这是人类学上的人类本能。而一个学会了口是心非和压抑自我因而忘记了舞蹈的民族是很可悲的,这说明了他们已经忘记最原始去观望自己的内心: 当我们被文明教化或者污染之前的纯真里,唯有我们的Physical Contact(肢体表达,肢体沟通)是最直接的。当我们的意识捕捉到了音乐,大脑对他们做出反应,我们的肢体接收到了信号,做出对音乐的呼应。这是我们 和自己内心沟通的方式,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在国内演出的时候发现,大人们往往难以放松,难以抛弃自己的害羞感,因而压抑自己的行为,他们始终关注着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忽略了自己的内心,而孩子们没有负担往往是跳得最欢乐的。而我们长大以后,又丢失了多少孩童时代具备的本真和能力呢。

跟着音乐跳舞,这是我们人类遥远的基因里的记忆和本能。 人们会跳舞,会聆听,会在舞蹈中暂时迷失(或者说找到)自我,他们成了舞蹈这种历史悠久的人类行为的一部分,而这也是迄今为止人类舞蹈的原因。

 

当人们一起分享着音乐,电磁波和所有人的大脑共振,找到共鸣。这种能量是巨大的,这个时候音乐会消失变成一种气氛,而所有人分享着这个气氛。你的社会身份在这里都会被遗忘和抛弃, 并且没有人在乎,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是被尊重的。无论文化背景社会等级和语言的差异隔阂。种族和宗教差异都被隐遁,个体孤独也被抹去,这种气氛变成了 一种世界大同的假设。电子音乐艺术和文化的公共性很好地在这里扮演了一个打通个体孤独的桥梁。

我们说和平,千百年来多少战争是因为种族宗教的不同和文化隔阂的误会,另外一个角度上舞蹈消耗了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减少了社会犯罪率;我们说爱,任何语言和文字的表达都是苍白的,世界上最温暖的温度是人与人簇拥的体温。我们说团结说尊重其实说到底是我们在人群中寻找的归属感。

所以我常常会觉得电音派对有一种神学高度的宗教仪式感。这个世界充满了伤痛谎言和虚伪不堪,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大家暂时抛弃一切在一起跳舞更有力量了,起码那个时候人们都是真诚的。

在一本美国人Stephen Webber写的电子音乐文化史上说,舞蹈是部落的,是文化的,是精神的,它超越,转换和贯通。它关乎释放。

对于有些人来说,它是关于和平,爱,团结,和尊重。

对于有些人来说,它关于激情,毒品,游戏,性爱和乐趣。

这就关于他们自己。听众和他们通过跳舞所要表达的自我。

千百年一直如此。

分享和传递快乐是这种文化的灵魂。

著名音乐人张有待写他在柏林的经历里写他的偶遇:大牌电子音乐人DJ Hell从阿姆斯特丹参加学术会议回到柏林突发奇想,把设备搬去家附近地铁站边的一家烟草店放音乐,年轻人挤满了街道开始跳舞,烟草店瞬间变成了柏林最酷的俱乐部。DJ Hell说,这才是电子音乐的属性,它应该属于人民,属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它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把电子乐还原给生活,并且试图从这里把这个信息 传达给柏林每一个热爱电子音乐的年轻人。

中国是一个很魔幻现实主义的地方,我看到过一句话说得很好:“中国只允许中老年在广场上聚众跳迪斯科,而容不下年轻人在露天场合跳舞开派对。”这一点让很多外国人都看得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一壁感叹中国年轻人暮气沉沉,一壁感叹中国中老年人活力四射。

 

而夏天的时候,柏林郊区的电子音乐节是全欧洲年轻人最兴奋的事情。上百万人自带帐篷,一起不分昼夜地在露天场地狂欢。仿佛是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场景再现。和伍德斯托克一样,今天的孩子同样用音乐来抵抗麻木和丑陋的现实。我那些同学们从5月就开始计划7月初参加在柏林郊区湖边的音乐节的采购清单。

我记得有一次在中国认识一个柏林的朋友,因为提到了Fusion音乐节,他激动得两眼放光,握着我的手说“你知道Fusion音乐节!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宣布你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了”。音乐联系着人们,正如Love Parade的灵魂,无论你是谁,只要你热爱电子音乐,你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是人类最让人感动的地方,无论这个世界多么黑暗,人们内心都对艺术有所呼应,变得柔软;可以被音乐绘画所感染,都有一个角落可以轻易地被艺术的锋芒所戳破。即使是仇恨着的双方,依然可以在一首歌里内心接收相同的感应,因而被连接到一起。

《钢琴家》(The Pianist)里的纳粹军官被波兰的钢琴家的音乐打动找到良知去保护他,《窃听风暴》里东德的那个秘密警察在监听到艺术家弹奏的音乐泪流满面,这些就是艺术的力量。在战后千疮百孔的柏林,痛联接起了人们,音乐联接起了东西柏林的年轻人。

Techno是全柏林的人们迫不及待用来治愈伤口的药,抚慰心灵的止痛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