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为一系列人物肖像

在Berghain里玩了16小时的人

 

1993年,他从杜塞尔多夫搬到柏林。他称自己是头脑训练领域的哲学家(名片上还印着“Dr.”)和贸易领域的实业家。从父亲那儿继承的制造厂可以很好的满足他一生的享乐和安逸,或许无法做到“盖茨比”的排场,但这份适足恰与柏林的精神一致。最近他刚刚从巴斯克海滩(西班牙)度假四周回来,路上,他和他的女朋友——确切地说是女朋友们:旅程的前半段找了一个,后半段又换了一个——就住在一辆老式的大众巴士里。他还有过其他女人,包括一个物理学家的妻子,他们通过网聊认识。

他和我说着接下来一周的计划:在城郊的野猪林里打一天猎,然后去参加一个熟人家里的“Sexy Party”(用你所能想象的最正宗的德式腔调来念)——他会带着一个女人去,然后和其他人乱搞一番(“这是件很粗鄙的事”),然后,最后,也许,在星期天的黎明降临前,Berghain。

 

Berghain于2004年在一家东柏林的废弃发电厂中开张。名字是它所在街区Friedrichshain尾音节与跟它隔河相望的Kreuzberg街区尾音节的混合物(Spree河是当年东西柏林的界河,左岸曾修起蔓蔓城墙,多少人为自由和团聚死于墙下,没入河中)。Berghain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techno酒吧,其对柏林的意义正如Fenway之于波士顿,但却比Fenway更地下,可说是一个微缩版的柏林。那些与我交谈过的人们,描述起在Berghain的疯狂的迷幻的夜晚,脸上都浮现出某种痴醉和欣喜,那是一个你无从想象的“昏暗的、扭曲的世外桃源”。

Berghain的名声基于许多固有属性:音乐的品质,DJ的品质,音响体系的强度和清晰度,令人瞠目的颓废至死的周末爬梯,神秘而严格的门规,气势汹汹、脸上刺青的守门人,内部空间的森严和复杂,宽容到放纵的玩乐氛围,臭名昭著的所谓“暗室”——或“弯”或“直”的老主顾带着朋友或陌生人悄悄潜入,嗨翻,离场。对于很多柏林人而言,Berghain是他们周末的基本配置,是柏林战后夜店文化的完美乐章,值得精心而永久维护的精神家园。对于国内外的众多朝圣者而言,Berghain是techno音乐的殿堂,值得献祭的神庙,魔法和奇迹之源。

 

“它既是一个艺术项目,又是一场社会实验”,一个朋友说,“它是终结所有吸血鬼夜店的吸血鬼夜店,我们也想在纽约建一个,可是纽约人消化不了它。”

“它的成功既是社会的,又是政治的,又是商业的……真他妈的极品。”另一个朋友说。

“它同时是反乌托邦和乌托邦,”第三个朋友说,“你得好好准备。”

 

猎猪男多年来混迹于Berghain,主要为的是音乐和女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个小糖条酒吧(KitKatClub)。“一般的sex club的音乐品味很坏,”他解释说。大多数情况下,他拒绝毒品,但必饮酒,偶尔吸点儿达米亚娜,一种温和的植物兴奋剂,多少有些壮阳效果。“有点像抽大麻烟,但不会让你变蠢。”或许这是他开始有些厌倦此地的原因——当初看上它,也并非因其超然的存在,更多是功能上的需求。他谈起性,有着条顿人特有的直白。通常,他会跳一会舞,然后走进“暗室”。“暗室”通常是为同性恋顾客准备的,异性恋们自觉地去了旁边的厕所,可他不喜欢厕所。最近几次,他发现“暗室”里那些游走的手似乎对他身边的女人、而不是他本人更感兴趣。另外,他最近还被偷走两部手机。这是中产阶级化的表现。

 

“Berghain不再像以前那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了,”他说,“肯定是那些easyJet人类,那些西班牙佬、意大利佬干的。穿黑皮衣的同性恋们离开了。”显然,后者逐渐钟情楼下的另一家酒吧——Lab.oratory,只有一个独立入口,顾客更加小众。在柏林,你可以听到各种嘴巴里说出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去Lab.oratory吧,所有你能想象的男人对男人可以做的事情,都可以在那里做!——感觉就像在纽约给人推荐一家销路最好的汉堡包店。

过了一小会儿,猎猪男说,“我们现在可以去Berghain啊,你想去吗?”

“现在?”我的时差来了。那是个星期天。他又一次上下打量我,就像所有餐厅里的德国人对走进餐厅的陌生人惯常做的那样。他看出我不想去。然后我们约定一周后在那儿见。

 

翌日,清晨,Mitte的人行道上密密麻麻都是赶着上班的人。写字楼里的办公室清一色是落地窗户,走在路上便可对格子间里奋笔疾书的小白领们一览无余。有时,我还能依稀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某种周日晚上宿醉后散发出的疲倦。但很明显,在这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地点,眼前的柏林是博物馆和美术馆,是议会大厦和总理府,是大屠杀纪念碑和纳粹遗址,是土耳其移民和各国的访问学者,是无数个普通的、安稳的、周末逃到婉湖休息的中产家庭。可是,当techno时间到,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传说中的那个柏林,techno文化的摇篮,无数疯狂周末疯狂的人贪恋的温床,成为全球向往和迷恋的对象已超过二十年。柏林对于电子音乐的意义正如佛罗伦萨之于文艺复兴:它是唯一,是权威,是神。这种精神土壤的养成,最早可以追溯到俾斯麦时代:这个城市的繁殖欲望既催生了无数政治家和将军,也催生了无数的热血青年。历代的市民们歌颂“柏林的空气”(Berliner Luft),紧张的、充满了无尽战栗的柏林空气——康拉德·阿尔贝蒂在1889年写道,“这对于人民如同酒精、吗啡、可卡因,充满了刺激,充满了鼓舞,让人放松,却又是致命的。”